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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知心似水,安见我非鱼。

【喻黄】最后的飞掠

*航天军医X职棒投手

*一发完结


0

所有的故事,开头都一样,月光下没有什么新鲜事。

 

10

XC公园内,棒球场的灯光亮如白昼,将高悬的明月衬得有些暗淡。本赛季的最后一场例行赛不出意外拖成了夜战。

八局后半,攻防胶着。主队LX的打者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再得一分,客队的后援投手同样缺少办法,尚未拿到足够的出局数。

主队的先发投手黄少天本也是位强打,但他今天一直都在使用指定打击的规则,始终没有上场挥棒。此时赛事直播间的几位主持人和解说嘉宾已是一片哗然——黄少天已经连投八局,LX的中继和后援投手却连热身的影子都没见着,难道这是要投满九局不成?

LX的投手阵容青黄不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队中的其他投手疲软乏力,几年来全凭黄少天一人支撑。尽管如此,在职业联盟这样高强度的赛事中一人投满全场还是太乱来了。虽然不参与打击进攻可以保存一定的体力,但黄少天日益严重的肩伤可是全联盟都清楚的事实。球队的打线并不糟糕,即便缺少守备方面的支援,如果不是被肩伤拖累,这位昔日的金童何至于为了淘汰赛资格苦苦挣扎。

根据联盟的赛制,只有四个分区冠军才能进入十月的淘汰赛。LX如果无法拿下这场比赛,就已经是连续第三年止步九月了。作为南部分区曾经毋庸置疑的霸主,这样的沉沦确实叫人唏嘘。但如此安排,根本就是孤注一掷。

LX疯了,直播间里总结道,为了进入淘汰赛的机会,竟然不惜在例行赛就提前透支他们最为依赖的当家选手。等投完这一场,黄少天的肩膀还能用吗?

 

1

坐在球员休息区的黄少天神色平静,场上一人出局三垒有人的得分机会也没有左右他的情绪。今天他不参与进攻,唯有信任队友。关键在于客队进攻的九局前半,球队目前还有一分的领先优势,只要他能在九局前半零封对手,就能提前结束比赛。

守住了,就能挺进十月。守不住,接下来的半局说不定就是他的最后一投了。

黄少天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手套,今天有可能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点,喻文州却不在场。

观众席上突然传来一阵懊恼的惊呼,他抬起双眼,目光望向球场对面的三块大屏幕,却没有在方才那个界外球的回放上多做停留,而是看向了另一边。

通常来说,左边一块屏幕是比赛回放,中间是比分和各种统计分析,右边用来投放广告和赛场内的一些花絮。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全民都在翘首期盼BR10号航天飞机的归来。为了让现场球迷在比赛过程中也能实时了解BR10号的情况,LX特地腾出了右边屏幕,用来播放新闻台的特别直播节目,把广告和花絮挤到了左边。

由于信息传输的滞后,新闻台已经把所有能播的影像、定位信息和科普知识来回放了好几遍,连线的各路专家也早就话题说尽。屏幕上又在重播一段几个月前BR10号上的视频,这已经是太空署基地目前掌握的最新影像资料。喻文州出现了几秒钟,表示他对呼吸监测系统的测试和对骨细胞的观察实验都进行得很顺利。

“黄少,这是你朋友吧?”身边的队友问。

“是啊。”黄少天望着屏幕,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对他来说,还不止是朋友。

BR10号此次的土星探索任务长达两年多,在喻文州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黄少天和LX的处境相当艰难。特别是第一年,他不顾喻文州走前的劝阻,顶着肩伤硬抗。LX高歌猛进了半个赛季,但那只是虚假的繁荣。所有人都知道他渐渐撑不住了,各种有针对性的部署更是雪上加霜。进入九月,LX一胜难求,之前积累的胜场优势通通消失殆尽,最终丢掉了分区冠军。

那是联盟史上最大的九月溃败,也被人看做他个人陨落的开始。可他还在赛场上,即便度日如年。

而现在,喻文州终于要回来了,他也总算有了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黄少天想,他一定要成功打进淘汰赛,这样喻文州就可以在休养期过来看比赛了。

这时第八局终于结束,尽管比分没有变动,中间的大屏幕还是重新滚动了一遍统计和分析,其中有一项分外刺目,现场的主队球迷爆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这项数据来自一个权威的体育分析网站,近年来,他们通过给大量统计数据建模,分析实时变化和历史趋势,已经成功预测了三次总冠军的归属。

根据这家网站赛前的计算,黄少天将LX带进十月的概率只有1%。

 

10

BR10号航天飞机的医疗舱内,喻文州最后又检查了一遍机长的身体,确认其生命体征已经全部消失。他长叹了一口气,依照惯例宣告死亡,医疗舱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机组共计6名宇航员,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甚至来不及悲痛,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喻医生,请速回驾驶舱。”一个突兀的声音传来,是机载AI在召唤他。他是个航天军医,虽然受训成了宇航员,机组成员还是称他为“喻医生”,包括这个AI。

喻文州离开医疗舱,边走边问,“毒素检验得怎么样了?”

“一个糟糕的结果,但不是最糟糕的,”AI回道,“感谢机长在最后关头逃回了机舱,给我们提供了样本。”

AI冷硬的措辞让喻文州不太舒服,但他没有说什么,这已经是他在太空中唯一的伙伴。

他们在土星执行最后一次采样任务时遭遇了金属层底的毒气喷发。喻文州不知道喷发的原因。同组的两位宇宙地质学家离采样点最近,都在喷发时丧生,已经没有人可以向他解释。还有两位飞行员出身的宇航员当时也在附近,毒气侵蚀太空服的速度如此之快,他们没能回到机舱。

成功逃离的只有在舱门附近的机长和留守舱内的喻文州。BR10号在千钧一发之际脱出土星大气层,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很快像雾一样笼罩在土星周遭,在光环的映衬下,呈现出致命的淡紫色,轻柔如薄纱,令人不寒而栗。

大难不死,却无法庆幸。

机长望向机舱外,眼神有一丝茫然,“我执行了十几次任务,还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情景,真他妈的诡异。”这句话成了遗言。他很快在驾驶中突然休克——机舱外短暂的暴露还是让他沾上了毒素。喻文州第一时间将他安置在医疗舱内,用尽了可能的救治手段,最终依然回天乏术。

至此,喻文州失去了最后一个战友,AI得到了唯一的样本。它平板地汇报着: “根据你的指示,我检测了机长体内的毒素,蔓延性、侵蚀性和毒性都比人类已知的强,目前不存在解毒手段。我还检测了BR10号的机身外壳,的确沾满了这样的毒素,虽然它不能腐蚀机身,一旦进入地球大气层,就会迅速蔓延扩散。”

喻文州脚步顿住,“我们不能回去。”

“是的,根据最新的应急评估,BR10号已经不能重返地球。”

“准备启动预案吧。”

“收到,喻医生,”AI说,“现在应该是机长了。”

“还是叫医生吧,”喻文州苦笑。他是BR10号上仅存的宇航员,唯一的人类,还有什么必要改动称呼。还好他的身体各项指标没有出现问题,否则BR10号将成为无人驾驶的幽灵机。

 

1

喻文州回到驾驶舱,坐上了主驾驶位。他在训练中当然学过所有的部件和按钮,但这个位置的视野还是让他感到陌生。

面前的信息屏上有应急预案的摘要。他们将前往邻近的Alpha星系,那里有一个小型空间站。到达之后,BR10号将被解体,喻文州可以在空间站休息等候,几个月以后跟随另一架航天飞机返回地球。AI已经做好准备,只等“机长”确认执行。

喻文州按程序完成了检查,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需要对基地确认执行?”

“我们和地球的通信有滞后,但凡需要启动应急预案的情况,我们都没有时间等待确认,所以操作守则中省略了这一环节。”

“就算有滞后,还是通知一下基地吧,他们需要尽快了解土星的情况,”喻文州打开了对地通信系统。

没有应答。

他又试了几次,还是一片寂静。

喻文州的心一阵狂跳,“检查一下我们和地球的通信,启动备用。”

AI忙活了好一阵,“我们的长距离通信出了问题,不管是常设还是备用都无法接通地球。可能是之前机长休克跌倒时,扯坏了——”

“现在不追究这些,”喻文州打断它,“BR11号预定哪天出发?”

“十天后。”

喻文州又看了一眼应急预案摘要,来不及的,如果等到达Alpha星系再联系基地,就来不及了。他闭紧双眼,想着那层淡紫色的纱雾,竟然打了个寒颤。BR11号承接BR10号,执行的是大规模土星探测任务,它的定员有几十人,还载有数不清的仪器设备。可现在的土星,已经是一颗不折不扣的死亡星球。他如果不想办法及时通知基地,BR11号全无防备,将在十天后踏上毁灭之旅。

“我们的中短距离通信完好吗?”喻文州问。

“完好。”

“重新测算路径,我需要通过中短距离通信完成和地球的信息传输,然后前往Alpha星系。”

“这是最佳路径,”AI这次算得很快,在信息屏上展示了一张图表,“火星附近有一个大探索时期留下的空间站,已经老旧,但可以对地传输信息。从那里前往目标地,成功率为1%。”

“1%?”喻文州着实吓了一跳,“原本的应急预案成功率是多少?”

“接近100%,因为有预设的自动导航,而这条新路径,从火星空间站到Alpha星系的部分需要手动操作。”

“是我的操作指数太低了?”喻文州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在任务中本来不需要负责航天飞机的驾驶和操控,更不要说手动驾驶了。

“不是,哪怕是机长的操作指数,成功率也只有3%左右。”

“这是最佳路径?”

“如果需要和地球通信,是的。否则,原定的应急预案才是最佳路径。这取决于你的选择。”

“我没得选,”喻文州叹道,“我是医生,也是军人。”无论哪种身份,都有不可推卸的天职。

 

0.1

在收到宇航特训的征召前,喻文州在太空署基地主治运动损伤。黄少天过来参观,转了一圈之后有点小失望。他少年时代是个太空迷,总把基地想得特别炫酷特别科幻。可一看喻文州的工作环境,和他们队医的也差不多嘛,只是病人都是宇航员罢了。

这评价也对也不对,但喻文州顺着话头接道:“片子带来了吧?给我看看。”

黄少天一边递上片子一边吐槽,“你这职业病太重了!要不你直接给我拍一张?你们那个机器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什么不一样,除非你经过长时间的失重状态,就会——”

“行了行了行了,先帮我看片子!怎么样,恢复得很好吧。”

当时黄少天只有小伤小病,LX的队医全都在G市最好的医院挂职,还有从业多年的老专家,治起来绰绰有余。但喻文州拿到行医执照后,总会把他的片子拿来看一眼。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了好几年,还引发了他们之间唯一一次争吵。

那是黄少天第二次肩部手术之后,喻文州已经开始受训,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去了趟医院,先到医生那里看过片子,回病房正撞见LX的人和黄少天商量复出的事。他再三忍耐,等球队的人走了才开口劝黄少天:“他们急功近利,你要多为自己想。”

黄少天悻悻地说:“我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但有什么办法?球队今年动荡很大,退役的退役,出走的出走,能撑得起的投手只剩我一个。再说,我的利益本来就和球队的利益绑在一起。”

“如果你想长久地打下去,”喻文州强调,“你至少要休息半个赛季。”

黄少天急了,“你开玩笑的吧?你让我们队那些人投上半个赛季,回来我还有必要为淘汰赛努力吗?你怎么不干脆让我休息一个赛季呢!”

“我刚看了你的片子,作为医生——”他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这只是一个特别好用的借口。

黄少天打断了他,用一种近乎发泄的口吻,“你不是我医生,你管我!”

喻文州也动了怒,“好,我管不了你,你管好你自己!”

AI机械的声音突然插入心绪起伏的回忆:“喻医生,我还在等你的指令。”

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事情?喻文州盯着头顶密密麻麻的仪表盘,他们已经和好了,就在BR10号出发不久前,黄少天还给他送来了新赛季的季票,可惜他在赛季开始前就出发了。那张季票此刻就在他生活舱的柜子里,一次都没有用过。

“我们到火星空间站以后,可以收地球资讯吗?”BR10号上一次接收地球资讯是一个多月前,有几张LX的比赛照片,还有一张黄少天的赛后特写,他正在做冰敷,看起来挺高兴的样子,单手和队友比划着,大概是比赛的某个细节。喻文州想知道,LX目前的战绩如何,黄少天的肩伤怎么样了。

“那个空间站的很多功能都已废弃,只能传,不能收。”

“有别的路径吗?”喻文州问,已经是1%了,不可能比这糟糕太多。

AI总有答案:“月球上有一个对地通讯站,信息的传收几乎是实时的。BR10号虽然无法和这个通讯站直接对接,但可以飞掠月球,在距离最近的区间通过中距离通信传收消息。只是在这种距离下月球的引力会影响BR10号的运行,增加手动操作的难度。以你一贯的操作指数,在飞掠完成后前往Alpha星系,成功率是0.1%。”

“0.1%。”

“是的。”

“或者1%。”

“是的。”

“真是让人为难。”

AI居然沉默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喻医生,嘲讽不适合你。”

“那冲动适合我吗?”

“低概率下没有守则,你是本机唯一的宇航员,你的决定,就是BR10号的决定。”

 

1

黄少天起身向投手丘走去。

球场上方,中间的大屏幕再一次滚动数据,那个恼人的1%又出现了。右边的大屏幕上, BR10号在太空中定格,静静地俯瞰着地球。

后者是在BR10号脱离地球引力圈不久后,由附近的卫星捕捉到的瞬间。照片后来被选为当年的最佳新闻图片,还被印在各种商品上——海报、马克杯、明信片、冰箱贴,等等等等。

但在今晚,黄少天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照片,心里忽然升起些奇异的念头。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帽沿,把球在手套里敲了几次,又侧头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BR10号。这感觉,好像喻文州在关注他的比赛。

怎么可能,黄少天摇摇头,想甩脱这突如其来的杂念,根据预期回归路径,BR10号要临近午夜才会进入大气层,喻文州此刻是真正意义上的远在天边。

“在职业比赛中,投手丘到本垒板——差不多就是投手和捕手之间的距离——是60呎6吋,大概就是我们现在的距离。不过待会儿投球的时候我们得靠近一点,参照少年棒球的标准。”少年喻文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黄少天笑了笑,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喻文州当年可真是个棒球痴啊,连玩个传接球都一板一眼。

在他们出生长大的那个工厂宿舍区,男孩子们一开始都偏爱对抗性更强的体育运动,比如足球和篮球。黄少天也不例外。事实上,当棒球运动在都市中逐渐兴起,他们并没有跟随潮流的条件。棒球的球棒和手套都价格不菲,对场地的要求也高于足球和篮球。

当时整区只有一个男孩子有棒球手套。那个喻文州,是个怪人,其他男孩子们都说。他的棒球手套已经很旧了,据说是市区的什么表舅不再使用的旧物,但他每天都带着那副手套,尽管根本没有人和他一起玩棒球。

黄少天懒得参与这样的八卦。他有自己一道厮混的小团体,他们不是在大草坪上踢足球,就是在玩火箭发射太空人的游戏。他忙得很,不在乎喻文州的手套,也不在乎他怪不怪。

直到有一天放学,他走过工厂区外的小河边,远远看到几个粗壮的高中混混围住了喻文州。他们翻出他包里的什么东西,从石板桥上丢了下去。幸好正值河水干涸的季节,等黄少天走近,喻文州已经从桥下的浅滩上捡起了他的手套,正在细细擦拭。

黄少天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站在桥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脱口而出:“你可真奇怪。”

喻文州抬头望了一眼,没有理他。

黄少天继续说:“你一个人怎么玩棒球,整天带着手套也没用啊,说不定过几天还会被他们抢走,那你就亏大了。”

喻文州直起身,沿着桥边的石阶走上来,“一个人也可以玩,可以研究。”

黄少天打量着他,还有他那副黑色的手套。

喻文州注意到他的视线,“戴手套和不戴手套,拿球的手感非常不一样。”

黄少天还是有些疑惑,“可是没有球棒怎么打?”他对棒球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投球和挥棒这两个基本设定。

“没有球棒也可以玩,”喻文州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棒球,“要试试吗?”

一场简陋的传接球游戏后,他们成了朋友。

棒球也很快取代足球,成为黄少天第二要紧的课余活动——没有什么能取代他对太空的痴迷。

因为只有一副手套一颗球,他们的传接球一直很没效率。一般都是黄少天投球,喻文州用手套接住,然后他们得多跑几步,由喻文州把球递还给黄少天,再分头跑回两边,进行下一轮的投球接球。

在这个过程中,黄少天会一直不停地讲人类探索太空的历史,尤其是早期S国和A国的许多创举。这些都是他从家里的科普杂志上看来的,那几本《探索未知》几乎被他翻烂了。他当然不明白太空竞赛背后的政治对抗,也根本不懂复杂深奥的航天技术。在少年雀跃的心中,这一切都是伟大的,也只能用“伟大”两个字来形容。

喻文州总是认真地听黄少天说,只会时不时插上一两句扫兴的:“手肘再抬高一点……又太高了……别往后仰……手腕好像转过了。”

黄少天一边调整姿势一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跟个教练一样,又不是正经打,不用投多快吧?”

喻文州严肃地回道:“不光是球速的问题,我表舅说,姿势不对容易受伤。”

“好吧好吧,你再帮我看看,这样对不对……这样呢?……那这样呢?”

除了投球姿势,喻文州还向黄少天介绍了许多棒球知识。当然,“介绍”只是喻文州的说法,按照黄少天的说法,这叫“灌输”。那么多又细又碎的规则,天知道喻文州是怎么记住的。

“你该不会睡觉的时候都在背吧?”他一边投球一边调侃。

喻文州稳稳地接住,“理解以后不难记住,可惜现在只能看录像,很多小规则,要打过才能懂。”转眼已是他们初中毕业的夏天,棒球之风日盛,工厂宿舍区的很多青少年都有了手套甚至球棒,有传言说他们的高中会新设棒球队,参加南部地区的少年联赛。

“那个传闻应该是真的,”黄少天说,“我听人讲学校已经在采购棒球器具了,我们楼有个邻居的亲戚的同学是体育用品店的。”

这消息实在是太间接了,但喻文州信了,“你一定会是主力投手。”

“那你呢?”黄少天又投出一个球,结果手腕拧过了,偏得厉害。他在尝试一些变化球,但还控制得不好。趁着喻文州去捡球的空档,他站在原地拿腔拿调地说,“你别告诉我,我来猜一猜。咳咳。‘报告教练,我想当个捕手。’‘喻同学,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捕手是球队的大脑,在场上需要同时考虑很多很多事情,要给投手配球,要注意教练的指示,要指挥守备、盯好垒上的对方球员,还要守本垒。职业联盟的很多主教练都是捕手出身,我以后也要当教练的,一定比你牛得多’——啊!你吓我一跳!”

喻文州直接把球投了回来,虽然高了一点,但球速挺快的,黄少天跳起来用手套接住,落地后退了两步,“不错嘛,有120了吧?”

“你也来全力投一次,看看有多少,”喻文州提议。

“那就是直球了,”黄少天挥动了几下手臂。

“对,直球,” 喻文州算好距离,摆了个标准的捕手接球动作。

“来了!”黄少天摆好姿势,全力一掷。

喻文州接住了,但蹲着好半天没起身。

“你怎么了?”黄少天跑过去问。

喻文州抬头,显然有些吃痛,“少天,看来我得去买一副捕手专用的厚手套了。”

当天下午他们就去买了一副捕手专用手套。后来那副手套一用就是三年,他们在少年联赛中所向披靡,喻文州用过的一些配球和守备暗号,黄少天至今还记得。

但现在不是陷入回忆的时候,裁判已经给了他一个拖延比赛的警告。他必须专注眼前的比赛,每一球都要百分百投入。黄少天这样告诫着自己,背转身,不再看大屏幕上的任何数据和影像。

他用脚碾了碾投手板上的沙土,抬手向裁判致意,突然感到前胸到肩膀一阵抽痛。

这是不可能的,队医在他上场前采取了许多措施,来减少疼痛和摩擦。他的肩膀应该毫无感觉才对。

黄少天深吸一口气,疼痛消失了。

就让他再拼一拼吧,他痛恨十月的时候坐在家里看电视。等淘汰赛结束,不论结果如何,他一定好好地治疗肩伤。他不想被喻文州当成病人,但这次他会听他的话。

黄少天屏息出手,白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堪堪掠过对方打者挥出的球棒边缘,落向捕手的手套。

 

0.1

喻文州睁开眼睛,AI对他说了声“早安”。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太空中没有日夜的分割,每次醒来的时候,AI都对他说这两个字。

他睡了一觉,可能是几十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甚至十几小时。

BR10号在太阳系内的飞行很简单,他只需要指示目标地点。除此之外,就是整理准备传回地球的资料。资料量很庞大,但绝大部分的运算和分析都是AI和其它机载设备完成的。他反而闲了下来,却越发感到疲惫,总是睡睡醒醒。

真正不知疲惫的是AI,一边支持着整架航天飞机的运行,一边还不住地和他说话。

“喻医生,感觉如何?需要复查身体指标吗?”

“喻医生,你该进食了。”

“喻医生,想看电影或者听音乐吗?我的数据库里有过去两百年的经典作品。”

虽然还是机器平板冷硬的腔调,听着竟有几分体贴。

喻文州斟酌着问:“你是不是……话变多了?”

AI回答:“我会根据宇航员的需求不断学习。学习是我最大的能力。”

喻文州不由得感慨科技的进步。他记得,少年时代从黄少天那里听来的航天故事,多半是一名宇航员单枪匹马地执行任务。他当时不想打击黄少天的热情,所以没说过,但心里总有些怀疑。黄少天如果真当上了宇航员,能受得了吗?他那么爱说话,在太空里没有任何伙伴,还不得无聊死。

没想到,现如今绝大多数的航天任务都不是单打独斗了。就连他陷入如此绝境,也还有个聪明的AI陪伴。

喻文州叹了口气,“我有没有说过我有个朋友,以前一直想当个宇航员。”

“说过好几次。上一次说是在三个多小时以前。你说,他如果知道现在执行任务有AI陪着聊天,一定很想试一试。”

“是啊,他喜欢新奇,喜欢探索,没想到最后是我来了太空。”喻文州想,还好是我。

他们征战少年联赛的那几年里,喻文州始终认为自己会一直打到大学,再通过选秀进入职业赛场。但大学入学水平测试之后,就连黄少天都说:“你的成绩也太好了,都能上医科了,再去打棒球有点浪费了吧?”他陷入了非常“奢侈”的烦恼——如果念了医科,就不可能兼顾棒球练习了。

黄少天也在差不多时间接到了职业联盟球探的电话,看中他的正是老牌劲旅LX。条件实在太丰厚了——大学的奖学金,先在LX扶持的大学球队打四年,然后是职业合同——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黄少天兴奋不已,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喻文州。结果喻文州那天心事重重,反应并不热络。

第二天恰好有少年联赛的比赛,一开始就是他们队守备。黄少天就位以后,喻文州接连给了几个暗号,黄少天都摇头给否了。他们虽然习惯于配球的时候由喻文州给指示,但不管投什么球,总要两个人配合。喻文州又换了好几个暗号,黄少天还是不住地摇头。喻文州不得不站起身来,向投手丘走去。

“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状态不好?哪里受伤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黄少天问。

“什么?”

“我昨天告诉你LX的事,你不高兴了?”

喻文州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怎么会不高兴?我昨天刚好也收到消息,正烦心奖学金的事。”

“哦……那回头我给你参谋参谋?”黄少天讪讪地说。

“打完说。怎么个投法?”

“就你选的第一种方案。”

“你还记得第一种方案是什么?”

“记得记得记得,走走走快回去,你烦死了,要超时了!”

他们这一场“投手丘会议”把对方的打线完全搞晕了,一个个都紧张得要命。比赛赢得很轻松,两个人照例去吃烤串。

喻文州把军队提供的奖学金情况一说,黄少天听到“太空署”三个字眼睛就亮了,“多难得的机会啊,他们很少直接从大学招新的,我都研究过。”军队的奖学金都有附带条件,要求毕业以后服役,如果拿了太空署的钱,以后自然就是太空署的人了。

“我也想去太空署,可是海军给的待遇更丰厚,”喻文州解释他的为难之处,“所以我家里人觉得应该选海军。”

“多少?”

喻文州说了个数。

黄少天被呛得咳了好几下,“这么多!!??”

“因为要在潜艇上服役。”

“潜艇感觉很危险,而且一上去就是好几个月。条件那么艰苦,空间那么窄,听说特别容易抑郁,”黄少天气都不带喘地说了一串,“去太空署的话就在基地里,而且福利很好。”

喻文州默默掏出手机,“劳烦你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回去放给家里人听。”

黄少天直接丢了两根签子过来。

后来喻文州接受了太空署的奖学金,黄少天也接受了LX的安排。在旁人看来,他们都是受到命运眷顾的幸运儿,能离开工厂宿舍区,在都市里成为功成名就的人。

太空署开始给航天任务配置随行军医,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喻文州理所当然地入选——在基地的航天军医中,他的身体指数是顶尖的,这和少年时打棒球练就的体格不无关系。

宇航特训非常严酷,在耐不住的时候,喻文州会想到同时在被肩伤折磨的黄少天,然后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放弃会是一种背叛。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觉得人生的际遇很神奇。他们无意间交换了梦想,在各自的路上走了那么远,却又从来没有分开过。

而在这太空之中,几乎每一刻都是夜深人静。

“喻医生,你想看LX的比赛录像吗?”这个AI,真是有些聪明过头了。

“你的数据库里有没有他们上上次夺冠的集锦?”

“有。”

“从2分8秒开始。”

信息屏上很快出现了喻文州想要的影像。他知道AI肯定掌握着这些资料,但还是解释道:“这是他第一次三振当时的联盟第一强棒。”这个三振,是黄少天封神之路的起点。

“很有力的三振,”AI中肯地给出评价,“你的朋友很强。”

“当然很强,高中就能得到LX这种强队的破格召唤,出道就是先发投手,四年拿了两个总冠军。”如果不是因为肩伤,黄少天还可以更强。他的投球姿势无可挑剔,是被某个强力打者击回的球打中了右肩,似乎只能归结为运气不好。之后他的肩伤反反复复,却是和LX的过度使用脱不了关系。

“你常去看他的比赛吗?”

喻文州露出一丝笑容,“我有季票。”黄少天从出道起就每年送他季票,都是很不错的包厢位置。在新人赛季那年,因为LX分配的季票位置不好,黄少天还自掏腰包重新买了一份。就连他们发生争执以后,黄少天跑到宇航特训基地找他,口袋里还是揣着季票。想想他们吵架的原因,真不知道他是来求和的,还是来吵第二回合的。

集锦已经到了下一场比赛,喻文州要求AI倒回去再看一次。

“他的风格能掀起现场球迷的热情。” 这次AI换了个角度,依然是中肯的评价。

“当时我就在现场,”喻文州说,“不过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那会儿正在实习期,刚值完36小时的班,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好是LX进攻,黄少天没在场上。场面比较沉闷,包厢的座位又太舒服,他坐下没几分钟就睡着了,等他睁眼,连后援投手都上来了。赛后他们一起去吃饭,黄少天不断地描述自己之前的三振,还要让他点评。他哪里点评得出来,只好举起双手老实承认,“不好意思少天,我刚刚睡着了。”

“你朋友生气了吗?”AI问。

“那倒没有,只是当场拿出手机,让我看了十遍录像——”

喻文州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的前方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球体,只有边缘透出些许光线。这球体越逼越近,是他见过最庞大又最纤细的残月。

不知道今天地球上的人,会看到怎样的月亮。喻文州在特训时曾经发现自己默数时间的能力特别强,甚至高于很多经验丰富的宇航员。人在太空中对时间的感知会产生偏差,但喻文州总能数清他们经过了多少天多少小时,然而最近他失去了这种能力。

他当然可以问AI,现在地球上是哪一天,月亮是圆是缺,但知道了这些,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时间有限,容不得他感伤。

他调出了回传数据的目录,同时发出指令,“准备进入飞掠模式,准备启动中距离通信。”

AI也收起了聊天模式,只回以简短的应答:“收到。”

“对了,收地球资讯的时候,帮我勾选一点LX最近比赛的视频。”

“收到。”

喻文州仔细检查了一遍数据目录,确认无误,开始思考回传数据包的附言要怎么写,空间有限,他只能写四个字。

AI在此时通知他,BR10号已经进入可通信范围,接收回来的地球资讯也开始在信息屏上弹出。因为是地月之间的实时通讯,几乎都是今天的最新消息,喻文州一边留意信息屏,一边鬼使神差地在附言一栏打下了“少天再见”四个字。

他立刻就后悔了,又把这四个字一个一个删去。只有0.1%的机会,何必说再见。

“喻医生,”AI出声提醒他,“有LX几分钟前的最新视频。”

这是个很短小的视频,标题为“黄少天再见三振,LX主场再夺分区冠军”,内容是什么一目了然。喻文州很快看了两遍,黄少天投的都是极富变化的曲球和指叉球。

“他的风格不同了,”AI说。

喻文州判断不出来。他已经很久没看过黄少天投球的影像,也不清楚他最近的状况。他不知道这是有针对性的战术选择,还是黄少天的肩膀已经不允许他用强有力的直线球解决对手。

他判断不出来,也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一件事。

喻文州斟酌片刻,在回传数据包的附言一栏打下“十月好运”四个字,亲手按下了传输按钮。

 

1

“十月好运”四个字一经传回地球,立刻成了新闻台直播节目集中讨论的话题。

BR10号已经偏离预期的回归路径,使用了地月通讯站,但传回的数据包过于庞大,太空署基地还在加紧分析中,目前只能看到这四个字的附言。

究竟发生了什么,BR10号为什么会改道,“十月好运”成了现阶段仅有的线索。节目将之放到全屏,又开始连线已经歇了好一阵的专家们。

此时的XC公园,棒球场内是一片欢乐的海洋。黄少天被几个队友扛在肩上,正在球迷的欢呼声中绕场一周。他投出再见三振,提前终结比赛,战胜了冰冷冷的概率。他是今晚的英雄。

黄少天也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LX在淘汰赛获得总冠军的可能不大,但只要进入十月,就谁都有机会。他挥手向球场上层的球迷打招呼,视线正对上几块大屏幕。

右侧大屏幕上此时只有“十月好运”四个字,好像一句祝福的标语,几乎和满场的庆祝氛围融为一体。黄少天挥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新闻直播结束了吗?BR10号怎么样了?他眯起眼睛去看屏幕下方的小字。因为坐在队友肩上,才勉强能看清楚。还是新闻节目,那这四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刚刚是不是预期路径图一闪而过,为什么上面多了一条红线。只有图像没有声音,根本无法判断节目里在说什么。

黄少天用力捶了几下队友的肩膀,大声喊道,“我要回休息室!”

队友没有听清,对他笑着挥了挥拳头,还是继续往前走。

球场里的欢叫声有如山呼海啸,黄少天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在这震耳欲聋的寂静中,他仰头在夜空中徒劳地搜寻。

夜色正浓,只有月光皎洁无瑕。

 

0.1

BR10号逐渐离开了近月区间,月球边缘的那一点光线也慢慢消失不见。

茫茫宇宙,繁星都是尘埃。

喻文州握住手动操作的控制器,心中默念:再见地球,再见,亲爱的朋友。

对他来说,还不止是朋友。

 

0

所有的故事,都有自己背后的故事。BR10号完成了最后的飞掠,被月球的引力送上了直坠太阳系外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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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的处理是对电影《敦刻尔克》的拙劣模仿,虽然彼此穿插,但文中少天在球场经过的时间短,文州在太空经过的时间长

*开头结尾有引用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场词,对照如下:

Toutes les histoires, commencent pareil (所有的故事,开头都一样)

Rien de nouveau sous la lune (月光下没有什么新鲜事)

Toutes les histoires ont leur histoire (所有的故事,都有自己背后的故事)

*时间设定在近未来,文中棒球的内容主要参考MLB,贴近现实的部分还比较多,航天的内容就……不要在意科学性和逻辑性了(飞掠情节有参考卡西尼探测器),总之不管是棒球还是航天,都是为故事服务

*几天前虾米推荐我老歌《弯弯的月亮》(吕方演唱的版本),推完粤语又推国语,连推了两次,推得“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然后就有了这篇文

*它还有一个备选标题,叫《One More Time

*太空探索是人类的伟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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