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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知心似水,安见我非鱼。

【喻黄】美丽的天空 10:25 a.m.

previously at 08:10 a.m.


这间大床房,何止是有点吵。黄少天瞪大眼睛侧躺着,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快僵了。躺在身后的人呼吸轻浅,几乎纹丝不动,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他不敢翻身,在建筑工地的噪音中和墙上的瓜达卢佩圣母像长久对视,窗外叮叮咣咣的巨大响声逐渐和记忆中的某首钢琴曲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他到奥地利的第三年春天,导师布置了一首舒伯特的奏鸣曲。当时他自觉状态不好,很想调整曲目,但他的导师不是一个容易沟通的人。

老先生德高望重,以严厉著称,能跟随他学习很荣幸,有不少人羡慕。他看重黄少天的技术,一心望徒成龙,又不喜黄少天的性格,所以在选曲上总想“压一压他的浮躁”。

黄少天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也有自己的想法。他试着与导师谈过几次,得到的总是同一个答案:“你必须拓宽曲目范围,不能心急。现在应该是注重积累的阶段,自己想弹什么以后总有机会。”

这不是第一次了,三年来导师总是布置一些沉郁晦涩的曲子给黄少天,有些他喜欢,有些他不喜欢。不论个人喜好,每一首他都努力去学,勤奋去练,但曲子可以弹下来,心中的满足感却勉强不来。他从小学琴就很有主见,十岁起就会和老师讨价还价,不是为了偷懒,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表现自己的风格。可自从来到奥地利,拜入这位导师门下,他有太多的主张和见解只能压抑,点点滴滴全都堆积在心里。

刚过去的年末他和当地一个交响乐团合作,在市政厅演出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虽然合作的乐团没什么名气,但指挥颇有来头,会出演全因在年轻时和这个乐团有过一段渊源。对黄少天这样的学生来说,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也是沉重的负担。他为这次演出耗费了太多精力,而且始终没有从勃拉姆斯那种富有哲思的凝重中彻底走出来。

现在又到了舒伯特,虽然是首奏鸣曲,但曲子是作曲家的遗作之一,严谨而又深刻。黄少天其实有心理准备,知道这是一道难关,要攻克不容易。从导师那里出来,他直奔琴房练了几个小时,果然进展艰难。于是他打破一直以来的习惯,开手机给喻文州发消息:“刚弹过勃拉姆斯的《一协》,这学期实在想弹点‘外向’型的东西爽一爽,结果又是事与愿违。”

因为有时差,他以为喻文州不会马上回,没想到回复来得很快:“这次导师布置了什么?”

“舒伯特的D959,”黄少天发完作品编号,看了眼时间又问,“你怎么又熬夜了?”

喻文州回:“最近准备演出,曲子一直没练好,花了很多时间合练,曲式分析课的作业来不及写了。”

他们都是表演专业,需要花大量时间练琴,还得兼顾理论课程。有些人混日子,理论课得过且过,但黄少天知道喻文州不会轻视任何理论上的积累。至于“练好”一首曲子,标准其实因人而异,喻文州向来精益求精,自己刻苦不说,与人合练的时候搞不好更加费神。黄少天打了两行劝说他注意作息的话,又全都删掉了,问他:“现在方便吗?我们通个电话吧。”

喻文州很快来了电话。他们都很忙碌,平时连讯息都少发,打电话更是难得。黄少天的耳朵辨音向来很敏锐,喻文州在那头“喂”了一声,问他“怎么了”,在他听来就好像平缓的乐音,非常悦耳。他听得很舒服,随口答道:“也没什么,就想听听你的声音。”说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本来不算什么隐秘的心思,这样明白清晰地冒头还是第一次。

那个大雨天之后不到一个星期,黄少天就上了飞机,他们还有太多话没有来得及说。一晃几年过去了,他们各自前行,必须靠自己去越过痛苦和迷茫,能留给彼此的不过是时间夹缝中的只言片语。幸好他懂,他也明白。

喻文州笑了一声,对黄少天说:“那我今天多说一点让你听?”

黄少天趴在琴键上说:“好啊,你说吧。”

喻文州就真的巨细靡遗地讲了许多。这学期弹哪几套曲子,目前正在练什么,打算主攻哪首协奏曲,国内和正规交响乐团配合演出的机会如何难得。正在准备的演出是个五重奏,其实是学校给的接待任务,虽然还是想练好,不过有些成员不怎么积极。音乐史的老师很有意思,就是沉醉于作曲家之间的八卦,永远偏离在大纲之外。他基本确定要考研究生,然后争取留校,不过这里头水很深,还得找几个前辈聊一聊。

黄少天就这样听他说了一阵,虽然烦恼也挺多的,但奇怪的是不怎么为他担心,自己心里也不像之前那样七上八下了,就和他讲了白天跟导师之间的摩擦。喻文州之前也听他提过磨合问题,不过黄少天很尊重导师,背地里都不愿在言辞间有任何怠慢,总是说得很笼统很委婉,今天才是第一次描述细节。

喻文州旁观者清地劝他:“你的导师听起来对你有些误解,每次都在曲目问题上就事论事地和他谈,可能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黄少天想起来还真有些委屈:“我刚来的时候参加一个午餐会,吃完大家随便交流,我就弹了首《梅菲斯特一号》,正好被他路过听到。我那个学期的曲目单子里确实没有这首,大概他以为我背着他私下偷练吧,从此就觉得我偏好这种拼手速的作品,怕我走上炫技的歪路。”

“那就再找他一次吧,多做些准备,把自己的想法和详细计划告诉他。”喻文州说。

“我试过,但他很固执,”黄少天无奈,“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可以说得再详细一点。我其实最近对巴托克很感兴趣,他的东西技巧和深度都有,而且民族音乐可以让我从德奥系音乐里缓缓。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在聚会上弹巴托克的《罗马尼亚舞》?”

“当然记得,那次即兴四手联弹,事后有好多人问我是不是事先练过。”

“哈哈,当时所有人都听懵了,还有人当场录音,回去把谱子都抄出来了。”

“你现在在琴房吧?”

“还在,怎么了?”

“想起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弹一遍给我听吧,《罗马尼亚舞》。”

黄少天坐起来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嘴里却说:“大半夜的听这么怪的曲子,你不想睡啦?”

喻文州温声说:“没关系,我想听你弹。”

那天晚上过后,黄少天一度充满了动力,他苦练了两周,分析曲子,听各版本的录音,研究舒伯特生平经历,自以为准备得当。导师一句话就把他打了回来:“你弹得太快了。”本来他还打算课后说一下曲目选择的问题,老先生根本就没给巴托克出场的机会。

第二次,老先生还是一脸失望:“还要再慢一点。”

第三次,总算有了一点具体的点评:“不是光把速度降下来就可以,要静下来感受其中的深度。我听不出你对这首作品的想法。”

黄少天无比困惑,他怎么会没有想法?每弹一次、每听一次,他心中都是一阵阵的悲凉,像陷入无休无止的冬天。尽管天晴时有几缕阳光,也只闪现于漫无边际的肃杀寂静之中,难以捕捉。尤其是第二乐章,层层叠叠的叹息动机包裹着哀伤,悲怆突兀地爆发,转瞬又回到了一重又一重的叹息中去。黄少天每每弹到这里,就感到难以为继,尽管他知道前方的第三乐章是活泼谐谑的,但那种希望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嘲弄。

这首曲子逐渐成了他的梦魇。他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逼迫自己练下去,但适得其反,手按下键盘,耳中听到的却全都是建筑工地打桩般的噪音。或许是磨了太多遍第二乐章,他的崩溃也来得毫无征兆。前一晚失眠的时候,他还给喻文州发了好几条讯息,一心想着怎么练好这首曲子。第二天早晨又一次见完导师出来,他走去河边吹了一会儿风,把整只背包丢进垃圾桶里,直接躺在河边睡了一觉。醒来后他回去翻找,背包早被人捡走,除了钥匙和钱包他一直放在身上,其它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包括他的手机,还有全部和那首曲子有关的资料。

之后的一段日子过得既漫长又飞快。他休息了一阵没有练琴,回了G市的家里。当时有关他的传言在G市钢琴圈子里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说他抑郁到住院疗养的都有。这些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家人把他保护得很好,母亲特地请了长假在家陪他,更让他感到愧疚。等心情平复,他又去欧洲各地转了转,再重新联系导师,办转学,等一切安顿下来,已经两年过去了。

黄少天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喻文州。除了蓝雨的老师,他和过去钢琴生涯中有关的人都断了联系。他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于是把这些旧人和曾经的天才黄少天一起封存在记忆的角落,不愿回顾。但喻文州不一样,他总是在想起喻文州,甚至放任自己去想他,可他也没有刻意去找喻文州,直到他们在墨西哥突如其来地偶遇。

在看到喻文州的那一瞬间,黄少天才明白,自己一直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但他不应该等这么久的,不论是什么时机,只有抓住了,才可能变成好时机。

现在喻文州就躺在他身边——这其实还是第一次,却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黄少天翻过身去看他,见他和衣侧躺着,身上只搭了一件外套。再低头一看,是自己卷走了全部被单,还裹着一条毛毯。

他坐起来拿开那件衣服,轻轻把毛毯盖在喻文州身上,又慢慢地倒下去,盯着喻文州的后背,突然有点心酸。十年前在机场告别的时候,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一个前途似锦,一个鹏程万里,还不知道想像中的未来会走了样。后来,他不告而别,刚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会变成长久的离散。

直到今天,黄少天还记得自己最后发给喻文州的每一条讯息。他总在懊悔,那天早上匆忙去见导师,没来得及细看喻文州的回复。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天中途断绝,和他的手机一起遗失在了多瑙河边。 


next at 12: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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