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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战术的时代，听众朋友们这几天一定非常熟悉这个字眼，”车载网络广播的主持人说，“打开荣耀论坛，几乎一半的帖子都是与此有关。”

“所以我们今天也来蹭个热点，讨论一下这个话题，”另一个主持人玩笑道，“希望不会有已经厌烦的荣耀粉因此换台啊。大家不要走开，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这个司机看来尚未厌烦，非但没换台，还调大了一点音量。车窗外雨声很大，广播声本有些被遮住，现在一下子清晰了。

趁着广告时间，喻文州问：“师傅，现在大概到哪里了？”

“喻队，我是实在没有办法，雨这么大，不能再快了。”G市的荣耀粉能载到蓝雨队长，就跟中了头彩一样。司机的服务态度当然非常好，但天气实在太恶劣了。进入梅雨季节以来，这是最大的一场雨，能见度低到只依稀看得到前车的尾灯。

“你慢慢开，我不是催你，”喻文州说，“我就是想知道到了哪里，实在看不清外面。”

“走了一半路吧。喻队是回家吗？”

喻文州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第十三赛季常规赛最后一轮结束，黄少天当晚就请了假。赛季只剩下总结工作，本来没必要催他归队，可是喻文州联系不上他。黄少天近几年在蓝雨附近租了套公寓，有时周末和假期会过去，但他人不在那里，喻文州只好去他家里找。不巧这几天连日大雨，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司机很识相地没有追问，认真听起了广播。车子缓缓移动着，喻文州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这个话题的开端吧。就在几天前，荣耀职业联赛第十三赛季常规赛的最后一轮，雷霆战队确定无缘季后赛，队长肖时钦在赛后的发布会上宣布退役。当天晚上，荣耀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帖子，标题是《战术这是死透了吧？》。”

“是的，我现在面前正是这个帖子。楼主认为，在荣耀职业比赛中，战术越来越不重要，肖时钦的退役，或者说雷霆本赛季的失败，说明战术的地位已经跌到了谷底。当然，楼主对这种现象是持否定态度的，发帖的初衷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失望。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帖子很快会变成热点。”

“没错，当晚就有好几个知名的网络评论员发声，通过自己的社交账号支持这位楼主的观点。”

“有人支持，就会有人反对。大V们带起了热度，几家权威的电竞媒体都发表评论，于是引发了粉丝们的争相讨论。”

“其实我有去最初那个帖子里回复。听众朋友们都知道我是霸图粉，所以我看到帖子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是肖时钦？张新杰还在，喻文州也还在，为什么就已经宣判战术死了呢？”

“我想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张新杰和喻文州毕竟都是强队出身，和他们相比，肖时钦对战术的依赖更深。而且，张新杰从上赛季开始，就把团队赛的指挥权移交给了霸图队长宋奇英，他现在更像一个传统的治疗选手。说到喻文州的话，战术已经不是主题，蓝雨今年问题多多啊，黄少天受伤后恢复不佳，郑轩退役留下的空白大过预期，喻文州看起来疲于应付，不过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另找一期节目单独讨论吧。”

喻文州睁开眼睛，刚好看到司机飞快关掉广播，尴尬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今年我们打得不好，被批评在所难免。”喻文州温和地说。

“这两个人其实就是胡说八道插科打诨，没什么好听的，”司机说，“战队今年遇到困难，粉丝都很心疼的！黄少还是在国家队受的伤，我们亏啊。下赛季肯定会好起来的，我还要带我儿子去看比赛。”和很多其他体育竞技项目一样，荣耀圈也分国家队粉和战队粉，两者是截然不同的立场和心态。这司机显然是纯粹的战队粉，还是网上总结的那种“溺爱型”。如果是“恨铁不成钢”型的，就该指着鼻子骂了，说不定刚才直接拒载都是有可能的。

喻文州向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你的支持。”

司机小心翼翼地问：“其实，我从接到您就想问了，黄少会退役吗？”

喻文州很想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但还是打了官腔，“赛季刚结束，战队在做技战术总结。其它事情还没有拿出来探讨。”

这明摆着是托词，但司机并不追问，反而贴心地找着话题，“那喻队，对最近他们都在说的那个，怎么看？”

“战术的时代结束了？”

“嗯嗯。”

“这个说法有几分道理。主要是强队都财力雄厚，角色实力堆到极致，又不缺明星选手。比赛时大开大合地正面对抗，是这几年的主流，观众也喜欢看。不是不懂战术，是没必要抠得太细。不过主流是会变的，将来说不定会有哪个契机，战术又变得重要起来，至少我个人这么希望。”

司机连连点头，“我想到我年轻的时候看赛车，有一段时间就是大家拼火星车，我管你怎么过弯道怎么进加油站，我就是比你快。那时候看起来是很爽的，就是战术都被车子本身掩盖掉了。现在火星车又不流行了。喻队你说，是不是一个道理？”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竞技体育总有共通之处，也没有潮流会永恒不变。这司机真是个妙人，一下子就领会了重点。看起来司机这个群体，不管在哪里都是藏龙卧虎。

接下来一路无话，到了黄少天家楼下，因为门前有台阶，喻文州小跑了一段才进门。黄少天的爷爷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淋过雨，跟照顾小孩一样塞毛巾递热水，又要泡姜茶。喻文州连忙拦着他说：“爷爷不用忙了，就几步路，没淋到多少。少天呢？”

“少天！！！文州来了！！！”老人家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见没反应，叹息一声，压低了声音说，“他在里边，你进去吧。”

黄少天正端坐在桌前按摩自己的手。

喻文州吁了口气，这是个好兆头。他在床沿坐下说道：“我来吧？”

黄少天转过身来，注视了喻文州几秒钟，终于把手递了过来。被抓住手腕的时候，他猛地缩了一下。

“抱歉，外面下雨，我的手有点冷，”喻文州说。

黄少天在世邀赛半途受伤，算来已经大半年了。喻文州对这套手操早就烂熟于心，从常规动作到手腕按摩，他闭着眼睛都能做好。但他还是低着头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完成动作。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峙，除了双手，没有任何交流。

喻文州对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习以为常。自从第八赛季最后的夜晚，他们始终严守着某种界限。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彼此信任的队友，亲密如兄弟。有太多经年积淀的真挚情感，只要调动起来，便可驱走欲望和随之而来的苦痛。在需要的时候，哪怕用尽全身力气。

“看来你不是来劝我退役的，”黄少天忽地开口，一上来就单刀直入，“不打比赛，残了也就残了，还做什么手操。”

“你已经不残了，”喻文州并不抬眼看他，“四月那次复查，片子我们都看过。医生让你做手操是为了巩固和防护。”

“你想表达什么？”黄少天冷哼一声，“伤好了，但是我不行了？”

喻文州没有理会他的挑衅，“我来给你做赛季总结。”。

“所以这是家访吗？”黄少天作势要起身，“要让家长进来一起听吗？”

喻文州双手施了点力按住他，“第一、你在受伤以后一直怕用鼠标手，不巧的是去年底80级更新，剑客的几个新技能都对鼠标的操控要求很高，所以你无意识地避免使用这些技能，哪怕恢复以后，你在使用这些技能时的双手平衡——说实话——对你来说很糟糕。第二、你在休养期以后体能下降，会基于你的机会主义战斗风格，采取一些类似烟花流的打法，一开始可能是权宜之计，但你逐渐形成了依赖，导致比赛中的节奏感和团队赛后半的续航能力都有问题。对第二点，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也有责任，没有及时提醒你纠正。”

黄少天默然不语。

喻文州抬头望着他，“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我们商量解决办法。”

“没有第三吗？”黄少天沉声问道。

喻文州的目光飘向他身后，书桌上方的夺冠纪念海报——“我们还有很多个属于蓝雨的夏”——贴得太久，海报的一角翻起垂下来，遮住了最后一个字。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采访过我们的那个《花都快报》的实习记者？”《花都快报》是G市本地的一家小报，唯一一次采访他们是在第一届世邀赛夺冠以后。那时他们带着决赛中精彩的表现风光凯旋，采访的邀约如雪片般飞来，有几家平时不报道荣耀的媒体也来凑趣扎堆。

“我记得他，”黄少天抿了抿嘴，“采访问题准备得不怎么样，走的时候还差点把录音笔忘了。”因为实在太糟糕了，所以印象深刻。

“前几天他到队里来了一次，是代表《楚庭晚报》。他现在负责那边的电竞板块，已经自己带团队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告诉我，我们那次采访激励了他。已经拿到世界冠军的选手都还在追求下一个，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努力。”

黄少天皱着眉，“你是说他那个什么哪个冠军更珍贵的问题？”

那是所有问题里最不着调的一个，说“你们现在联赛冠军也拿了，世界冠军也拿了，觉得哪个冠军对你们来说更珍贵呢？”有常识的体育记者都不会问这种问题，至少不会这样直接。喻文州和黄少天当时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换了概念：当然是下一个，下一个冠军更珍贵。

“呵，下一个，”黄少天嘴角扯了一下，自嘲道，“没想到下一个是混来的。”第二届世邀赛他只打了半截，心里就有些过不去。

“那就再拿一个，”喻文州平静地说。

“再拿一个？我当然想再拿一个。”黄少天看起来非常矛盾，“去年受伤以后，有人说我应该直接退役。我当时想，我一定全力以赴地治疗、复健、训练，我要堵上他们的嘴。可我心里也明白，不能因为我自己的这种心态，就辜负、拖累信任我的队友。就算没有受伤，我也打不了多久了。这几年科学训练、科学保养、科学治疗，都说我们这些人的职业寿命延长了，以前哪有这么多打了十年的选手。我前几天回来，我爸妈劝我退役，说我打了十年职业比赛，冠军命也不错，应该满足了。可是十年很长吗？我命里就不会再有冠军了吗？只有我爷爷说，如果我还可以打，就应该继续。”

“不管是心疼你，还是相信你，都是为了你好。”

“这我知道，”黄少天直视过来，眼中竟有恳求的神色，“我想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

喻文州点头，“好，我们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

“我们？！你的状态明明还可以多打几年的。”黄少天很惊讶，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喻文州，“就这么两天功夫你哪里伤到自己了？”

“没有，都没有，不是手速的问题，”喻文州习惯性地想揉太阳穴，但他还握着黄少天的手，“是精力。你们以前开玩笑，说我的手速没有下滑空间。可是判断和反应的速度，这些也都和年龄有关。”

喻文州在场上的战术风格主要讲究因势利导，个人打法又追求对节奏的控制，都需要大量的分析和计算。一场比赛周旋下来，大脑始终都在高速运转，注意力完全不能松懈。他这一两年感觉越来越明显，自己殚精竭虑，是在超负荷运转。尤其是遇到形势特别复杂的比赛，一场打下来头疼眼花。虽然经验可以有所弥补，也没有明面上的伤病，但赛后需要的恢复时间在一点一滴慢慢拉长。是该规划下一步的时候了，就算他可以撑着打到三十岁开外，也不该一直占着位置。

黄少天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甘心，“我记得刚过二十五岁的时候，有前辈警告我，要对状态滑坡有心理准备。我当时还不服气，都说二十三四岁是当打之年，到了二十六七岁，一下子就成了老人。只是一年，一个生日，我昨天睡下今天醒过来，到了错误的一边，就什么都变了？”

“说是‘错误’的一边就太绝对了。”

“我来讲第三条吧，”黄少天叹道，“我的赛季总结的第三条。”

“你说。”

“下赛季，我的出场时间可以调整，薪水也可以。打轮换，打替补，或者只打擂台赛，只要能帮我们拿下冠军，就没什么不可以。”骄傲如黄少天，为了追逐冠军，也可以把自己放到最低。

“我对出场时间和薪酬也会是同样的态度。不过这是下赛季的事务，要跟经理和到时的队长讨论。我精力有限，打算专注比赛。”

“你要把队长职位提前交给小卢？”

“嗯，他这赛季成熟不少，可以试着承担管理责任了。”虽然卢瀚文还不满二十岁，但已经在联盟打拼了五个赛季，喻文州相信他可以。

“那团队赛的指挥权呢？”黄少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安排的关键，“你会像张新杰一样交出去吗？”

喻文州坦然地说：“这方面他还要锻炼，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要看比赛的具体情况。”

黄少天明白了，“你就等着被骂吧，我都能想到论坛上会怎么说你，让后辈做队长的杂事，自己把战术指挥权捏在手里。”

喻文州笑，“骂就骂吧，只要对拿冠军有益，就没什么不可以。”

黄少天终于也笑了，“好。下一步该做什么事，队长只管吩咐。”

关于这个问题，喻文州过去几天一直在思考和计划，“你必须从头做基础练习，技能动作练习，尤其是双手配合度的。我们都要练练体能，最好把整体作息都调整优化一遍。还有饮食，经理说下赛季会换一个营养顾问，据说调理过好几国联赛的冠军队，我在考虑以个人的名义提前把他请来。”

蓝雨的夏天总会再来，属于他们的夏天却所剩无几。但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还有很多事情必须去做。

喻文州握紧黄少天的手，“快回来吧，少天，我们从夏休期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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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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